访者来到墓前的时节是晚秋。
冷雨凄凄地击打在枝叶和杂草上。
落叶堆砌满地的荒山,只有零散的几只乌鸦在附近徘徊,用黑色的喙在叶堆下来回地翻弄着,试图寻找被落叶掩盖的腐肉。
访者来时穿着黑色的大衣,持着黑伞,戴着黑色手套,隔着薄薄的雨幕看去,就像一位漆黑的幽灵。
靠坐在碑上的少年缓缓地睁开眼,他的睫毛仿佛被冰雨冻结,睁开的瞬间无数冰屑飘散下来,随后一双深黑色的瞳孔从睫下露出。
访者的步伐突然停住,他的黑色皮靴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用力拽住,想要再抬起来行走一步都无比的困难。
一阵冷瑟的风划过两人之间,访者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缓缓地将头顶的黑色大帽脱下来放在怀中,对着碑前靠坐的少年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他的面容英俊,皮肤是几乎冰冷的苍白,一对冰蓝色的瞳孔宛如深蓝色的大海般深邃而平静,让人第一眼就察觉到谦逊近人的亲近感,但凝视越久,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反而从他的身上愈发明显地散发出来。
“来看看老朋友。”
中年男子缓缓开口,他的声音非常深沉,却又缺乏温度。
黑发的少年将漆黑的眼睛慢慢地聚到来人身上,像是在仔细打量着什么。
“老头子没有朋友。”
“有的。只是,他不愿意记起来罢了。”
中年男子轻轻浮动左手,一阵无形的波动从他身上震荡开来。
男子周围的空间出现了一瞬间的错位,霎那间,两只青绿色的精灵出现在他的周围,那两只精灵一只化成巨手的形状按住他的双脚,另一只化成锐利的气刃抵在他的喉间,只要男子再前进一步就会被锋利的气刃割喉而亡。
但那两只精灵在被那阵波动触碰到的瞬间全部冻结住了,接触到骤降的温度让那些绿色的精灵无法再保持施法的形态,冰冷的气流从它们四周缠绕上来,惊得它们四处逃散。
中年男子将帽子戴回到头上,再次缓缓走近那座青灰色的石碑。
少年没有再加阻拦,支着身体想要从地上站起。
但他刚将膝盖抬起到一半,身体就是猛地一个踉跄,显然是长时间的淋雨和久坐让身体变得过于僵硬,一下子难以适应大幅度的动作。
“你出生的那一日我也在,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在你落地的那一刻,森林里所有的风精灵都欢快地围绕在你的家人旁边歌唱,庆祝你的诞生。”
少年愣了愣,然后笑着说:“我是老头子捡来的,那一年我已经六岁了。”
中年男子保持微笑的面容微微一僵,却并没有因为少年的话露出太过尴尬的神情,而是继续镇静地说着。
“我记得你奶奶当年也是惊艳绝世的美人,他俩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年轻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出去冒险过,一起狩猎了北方森林的一只巨龙,见识了星夜女神在东方古遗迹里的神迹......”
“可能是吧......但他俩现在都分居五六年了,老头子的右腿就是因为调戏小姑娘给奶奶打折的。”
中年男子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挑,脸上却继续保持着微笑,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束蓝白相间的鲜艳花束,郑重地弯腰递到墓前。
“他生前,最喜欢这种蓝白两色的冰河花,他说这种花绽放的时候,好像打开了整片苍穹般的壮阔美丽......”
“这......这还是别了吧,老头子花粉过敏。”
中年男子闻声一愣,轻轻地吐了口气,将墓前的那束花顷刻间吹为冰屑,飘散在冰湿的空气里。
“十多年前元素塔开例会,他好不容易到场一次,问我借了一点钱说是买房子,后来再也没还过,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这个,确实是真的。”
“这我知道,他说过这件事。”
少年振身舒了个懒腰,一脸困倦地看着身前神色尴尬的中年男子:“老头子说过,元素塔里的人他一个人也不熟,欠了钱的倒不少。但我也没钱还你,要不你把这大理石的石碑掘去卖了吧。”
“掘墓就算了......只是,这次我是带着元素塔的任务来的,必须得问你点事情。”
“嗯,您一开始就可以直接这么说了嘛。”
少年说着从兜里掏出几个红色的果子,显然是因为低温保存太久的缘故,果子上覆了一层薄冰,里面的果肉都已经冻成深色,接近坏死。然而少年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只用袖子将那些薄冰擦去就开始往嘴里送,脸上还露出享受的笑容。
“啊......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这种赤琉果以前都被老头子缴去自己吃了呢。呐,叔叔你要来一个吗?”
“不用了......你们平时在这里都吃这种东西吗?”
“也不是,还有一些可以食用的魔兽的肉。不过那种东西如果是消化过人肉的魔兽,就会有股很奇怪的腐味,但不入口又没办法分辨出来,所以我还是比较喜欢吃一些野果。”
中年男子凝视着正开心地吃着果子的少年若有所思,但并没有接下来的表示。
“白塔都为阿尔夏尔大人去世的消息感到非常的痛心,我们现在需要了解到阿尔夏尔大人的具体死因,尽管他老人家已经到了相当的高龄,但我们仍不愿接受一位伟大王者的突然离开......”
“啊,又来了......您还是直接问吧。老头子之前就说过他要是死了,元素塔里的人们能笑得把膝盖拍碎。”
“不至于,只有几位笑得岔了气而已......呃,咳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其实老头子的死并不是什么很神秘的事情。三天前我们出去抓羊,抓完羊回来的路上我去尿尿,尿之前老头子对我说你还是别去了,我可能时日不多了,也许你尿完回来就见不到我了。
你也知道老头子说话没一句靠谱的,我根本就没搭理他,然后我就去撒尿。尿完回来我看老头子躺在一颗大树下一动不动,踹了几脚也没反应,就把他埋了。”
那男子听得一愣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好像,一点也不为你爷爷的去世感到难受。”
“怎么会,我可难受了,你没看出来么?我会感觉到这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对这种感觉,做出怎样的行动才对......”
少年捂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如实地述说着自己的想法。
“不知该作何行动?人的情绪的反应,不是应该自然而发的吗?”
“啊......外面的人们都是这样的么?原来是这样啊......呃,或许是我太笨了吧,没有教过我的事情,我就很难自己明白呢。您还是继续您的问题吧,别管我的感觉了。”
男子觉得这个孩子的哪里非常的怪,这种感觉从他们的第一面开始,伴随着他们的对话就愈来愈明显,但他说得对,此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问。
“所以,阿尔夏尔大人去世的时候,你并不在他的身边?”
少年漫不经心地对那男子点着头。
“那......你应该知道那把剑的事情吧?”
男子的声音忽得一沉,可能连他自己也难以察觉到,自己一向静如止水的冰蓝色瞳孔,此刻也多了一丝锐利。
“哦,伊阿珀托斯吗?我们平时都用它赶羊,那天我走的时候见老头子抱着的,回来以后就不见了。”
“不......不见了?你有没有仔细找找?”
“找了啊,好歹是老头子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找了三天都没找到,估计是给人偷了吧。”
“给人偷了!给谁偷了?”
少年闻声眉头一皱,神情紧张得额间像要渗出汗来。
“您别这么激动,我要是知道给谁偷了,不是早就去拿回来了么?”
中年男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乱掉的领结。
“你也应该知道伊阿珀托斯之剑的重要性吧,看你的样子,风之王故去的时候应该并没有将王位指定给你,没想到连风王之剑都弄丢了。
这几天整个世界的风精灵一直都很躁动,如果放任不管,继而发生精灵失控暴乱的灾难,后果你应该知道有多严重吧?”
“我知道啊,但那不是你们元素塔的事么?”
尽管中年男子极力阐述着事态的严重性,但少年仍然只是一脸玩味的打趣神情,这样子事不关己、你奈我何的无赖模样,真是像极了此刻躺在那墓中的风王。
“元素暴动的严重性,大陆上的每一个人都脱不开。孩子,我希望你跟我去元素塔一趟,你是阿尔夏尔大人的孩子,元素塔有责任照顾你。另一方面也需要你帮忙寻找伊阿珀托斯之剑的线索。”
看得出来男子正在尽量控制自己的耐心,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点。
“元素塔?那个地方比我这洛仑山还无聊,不去不去啦。”
“老头子说过我给他立完墓碑就可以下山了,好不容易可以看看外面的日子长什么样,我不才不想马上又给抓到那座白塔里面去。”
少年听到这个词后,皱着眉头把视线撇到一旁,对着男子摆起手。
“无聊?现在的事态,不能凭你用有不有趣来做出决定。”
“要是......我非不去,你能拿我怎么样?”
中年男子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不发一语,许久过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只有这样了。阿尔夏尔大人的身份高贵,想来跟你提起我也不会有所在乎。但现在他既没有将王位传给你,又已经身归黄土......”
男子说着轻轻地闭上了双眼,眼眸合开之间,睫下像点起了两束金色的烛火,火焰从瞳仁的中心如一朵红莲绽开,很快就蔓延到了整对瞳孔。
“阿尔夏尔大人可能跟你提过我吧,我是元素塔六王中的海与冰川之王,德尔斐。现在我是代表元素塔的名义,请你配合我们一起寻找伊阿珀托斯之剑。”
少年在看到德尔斐睁开金色双瞳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往后退开,但从结果来说还是慢了一步,瞬间降低到零点的空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德尔斐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带着丝毫情绪,可那些普通的字眼每从他的嘴中吐出,就仿佛重重的一锤击到自己的身体各处,无形的重压让他的双腿不由得发颤,只能勉强倚着墓碑才能不马上跪倒在地上。
这就是王的威压啊......只是说几句话就可以让普通人根本站立不住,少年的眼前已经看不清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了。雨幕中,每一滴落雨都化作一只深蓝色的元素精灵簇拥在那人的旁边,仿佛那人本身就是一汪汇聚了所有雨水的泉眼。
“叔......叔叔,我,我刚刚不是一直很配合吗?您......您这样不合适吧?”
“你先陪我回元素塔一趟,你跟风王相处了那么久,身上对风元素的亲切感异于常人,和伊阿珀托斯之剑的接触也最久,应该是找到风王之剑的关键点。”
“我不去元素塔......元素塔全是老头子的仇人......”
“你爷爷惹的那点事和现在的事态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你的这些担心是无谓的。你放心,我以冰之王的身份保证,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
少年此刻已经被王的威压震慑得说出不出来,右手从墓碑上滑落,勉强支立在地上,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弱小的身躯在肃杀的威压下显得微不足道,仿佛再有几秒,全身的骨架就要散掉。
德尔斐皱了皱眉头,心想这样对一个孩子是不是有点做的过火了,于是慢慢地把威压收敛了一点。
“你好好跟我回去,现在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德,德尔斐叔叔,你成为冰之王入驻元素塔的时间,应该不长吧......”
“比起元素塔里其他的几位大人,我确实是资历比较年轻的一位王。”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爷爷和元素塔的事情,不比元素暴动严重呢?”
“我当然能确定!元素塔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维护元素的稳定,怎么会有比这还......”
德尔斐的话未说完,突然发现四周的元素环境突然发生了变化,自己刚收敛起来的冰精灵元素场此刻正在慢慢被另一股元素立场冲击着,马上就要有被击破的征兆。
他发现眼前的少年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威压而将手伫在地上,他非但在这等得威压下游刃有余,还装作很痛苦的样子,瞒着自己的视线偷偷地在泥地上用手画出了一个复杂诡异的魔法阵。
“裂!”
少年大声喊道,仿佛涌上的蚁群,德尔斐身周的冰精灵元素场被法阵中涌出的风精灵包围起来,绿色的风之精灵吟唱着圣歌般高昂的咒语,数道风刃对着冰精灵的元素场从四面八方迅速刺下,立刻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出来。
然而令少年震惊的是,即使是这样竭尽自己全力的攻击,也未能让德尔斐神情上闪过一瞬变化。
“你对风元素的亲和力,已经达到了一般元素使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程度了,但阿尔夏尔大人居然没有告诉过你......能有资格和王对抗的,只有王吗?”
德尔斐面对涌入元素场内部的风元素丝毫没有动容,他将右手轻轻地一挥,少年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刹那间一抹蓝色的刃芒亮过,所有的冰风元素瞬间覆灭,随即自己也被一道冲击震倒在地上。
他想感召来更多的风精灵来抵御德尔斐,但是生平第一次的,竟然没有任何一只精灵感应他的召唤,空气寂静得失了声般。
德尔斐缓缓走向少年,像提起一只落魄的野犬一般,将他拽起扛在肩上。
少年明白没办法驱使元素精灵的元素使根本毫无战斗的能力,何况是和一位“王”级别的对手。
他的目光落魄地望向那座冰雨中越来越远的灰色墓碑。
刚才的元素对冲震得它已经残缺不堪了,碎石落得遍地都是,刚刻上的墓名被风刃挂得模糊不清,只有杂草遍布了它的四周,没有一朵鲜花可以在那里好好地存活,一旁除了腐地就是落叶。
也不知道,那几只乌鸦什么时候会撬到老头子的坟下面......
啊,要是早知道......那时候,稍微埋得再深一点就好了......
德尔斐感受到肩上的少年没有了动静,应该是脱力晕迷了,才稍稍安下了心。尽管实力差距悬殊,但这孩子和阿尔夏尔大人一样,很多时候不按常理出牌,让人稍不注意就会吃一大亏。
刚走出十来步,德尔斐就从身后感受到了一股肃杀的气息,王的实力让他许久不曾为任何敌人所害怕。但此刻,当他回首看到身后,如浪潮般涌出的金色风精灵时,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作为“王”的渺小。
能与王为敌的,只有另一个王。这是他的师傅,上一任冰之王教授给他的道理.
但从身体力行方面,曾经教授过他这个道理的却另有其人。
无数的金色精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成一团飓风,径直地对着他刮来,像是神明的天罚般令人绝望。他试图召唤冰魔法来抵挡这团飓风,但还未等他抬手,身体就毫无抵抗之力地被那股金色的风精灵浪潮卷飞到空中,而那个少年也被乱风卷到另一个方向去。
对着这阵精灵飓风的源头——那座凄凉破残的灰色墓碑,伟大的冰霜与海之王德尔斐,嘴边露出了既无奈又纠结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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